潮新闻客户端 李新章
我学龄前,家乡的夏天,没有风扇,更不要说空调了,而酷热却是一样的。搁门,是纳凉最好的办法。家家户户吃罢晚饭,从门框上卸下一扇早已被磨出包浆的木门,搁在两条长凳上,在自家场地上,临时搭一张简易的门板床,一家人便坐在门上乘风凉,摇着蒲扇,看着星月,聊着闲话。蒲扇一半是用来扇凉风的,一半是用来驱拍蚊虫的。乘风凉的时候,小孩子大多喜欢缠着大人讲故事。我母亲姑娘家时,曾是县山歌剧团的演员,所以,肚子的戏曲故事特别多,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讲各种故事。娓娓道来,像一条长长的河,清清凉凉,门板床便似一条小船,我们坐在船上,漂浮在她的故事里……
母亲讲得最多的就是《雷峰塔的传说》,讲白娘娘和许仙如何结缘。讲法海如何如何棒打鸳鸯,将白娘娘压在了雷锋塔下。那时,我就觉得这法海和尚很讨人厌恶。母亲又说,法海和尚是由一只蛤蟆精修炼而成,想想蛤蟆的丑样,就觉得他不单讨厌,还很恶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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堂哥仁良只大我三岁,却是一个小大人,能干得很,我是他甩不掉的尾巴,他说我是他的跟屁虫。夏日里,每天一早,我就跟他出去刮蛤蟆浆,去稻田、垄沟和河渠边上寻找蛤蟆,蛤蟆没田鸡、水雀灵活,它们行动缓慢,老态龙钟的样子,与法海老和尚倒很相似,很容易捉捕。找到蛤蟆,把它捉起来,用一个铁皮小夹子,把蛤蟆眼睛上方的一对小包里的白浆挤刮出来,再放生,只取浆,不取命。蛤蝶浆卖到公社供销社的药材店里,每克一毛二分。仁良哥是当生意做的,很认真。而我还小,跟他出来,纯粹是为了好玩。
因为我还小,仁良哥是不会让我碰他的采浆刮子的,只能干跟着他,看他刮。无聊之际,我也捉到一只大蛤蟆,然后坐在田埂上,仔细观察这个母亲故事里的大坏蛋——修炼之前的法海和尚。看半天,除了恶心还恶心。我的目光移到大蛤蟆眼睛上方,学着仁良刮浆的样子,把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当成采浆刮子,在那个毛毛虫一般大小的浆包上用力一挤。刹那间,白光一闪,一束白浆射入我的左眼,眼睛先是辛辣辛辣的,随后是痛,钻进心里的痛。也许是一种本能的反应,我狠狠地把大蛤蟆往地上一掼,照着它满是青疙瘩的身体一脚踩下去……
一次,是三秋收稻的时候,阳光、水稻和季节都染上金色,我跟着母亲融进这片带着稻香的金色里。母亲是在田里捆稻,我独自坐在田埂上,按照仁良哥教的方法,把一片竹叶压在下嘴唇上,哔哔地吹响。正自娱自乐时,一只与辣我左眼的那只长得一模一样的蛤蟆,闯入我的视野,出现在五米开外母亲捆稻的稻田里,想起上次白浆射眼钻心之痛,我大吼一声,法海,哪里逃,急冲过去,照着那只蛤蟆一脚踩下去。
这一切被我母亲看到了,她停下手中的农活,问我,为什么要踩死这只可怜的蛤蟆?我慷慨激昂地说,因为法海是蛤蟆修炼而成的,它还辣我眼睛,它……
母亲瞪了我一眼,又是叹气,又是摇头,皱着眉头说,阿伲头呀,法海呀白娘娘呀,是神话故事里虚构的人物,其实呀,蛤蟆根本成不了精,却是我们农民的好朋友,它是捕虫能手,一晚上吃掉的害虫是青蛙的三、四倍,它的浆和皮还可以制成药,治病救人的呢。最可贵的是,尽管人们以貌取人,嘲笑它,说它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”,可是,它依然默默地为我们做着好事,毫无怨言。
母亲的一席话,说得我面红耳赤,看着那只被我踩死的死蛤蟆,我哇地一声哭了,感觉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坏蛋。
仁良哥曾经说,人死了,要埋在坟墓里的,叫入土为安。于是,我悄俏地捧起那只死蛤蟆,从田埂上拎起母亲的镰刀,去到排河边上的塘涂上,选了个朝东的好位置,让它入土为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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